文每天都要跟父亲做: 由小红帽编辑部(ID:littleredCAP01)原创
01
心 塞
国庆节前的一个星期,表姐要我陪她去逛街。她把我带到了市中心的一家美容院,说要做一个价格接近一万五的素颜光,我看着她,惊呆了。之后才知道,让她大手笔把钱花在美容院的原因,是一场即将到来的高中同学聚会。
她说:“看我怎么用素颜,打败一群浓妆艳抹的‘心机婊’。”也难怪,表姐当年怎么说也是班上一枝花,对待这次“隆重”聚会,不能太掉以轻心。
从老家云南来到深圳工作的表姐,高中毕业10年了。这也是每天都要跟父亲做他们班10年里的第一次同学会。因考大学、出外工作,高中班上的同学多数背井离乡,天各一方,多年未谋面。于是,就在这个国庆节,班上有热心的同学张罗着在家乡召开十年聚会。
回去参加吗每天都要跟父亲做?
表姐其实也有一些忐忑,“近乡情更怯,不知道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,今天变成什么样了”。
表姐最终还是下决心赴约,她特意对自己的容颜捯饬了一番。
然而,10月4号晚,在参加完同学聚会后,表姐在微信朋友圈里分享了萧亚轩那首《最熟悉的陌生人》,配的评语竟是歌词里的那句:“我们变成了世上,最熟悉的陌生人,今后各自曲折,各自悲哀”。没有留下聚会的照片。
毕业时,大概没料到聚会的相见,不如回忆的怀念。
看来,专程去做“素颜光”、原本满心期待的表姐,实在是被这个假期的同学会惊出了一片心理阴影。
02
相见不如怀念
我没有问表姐,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结局。但我大概能猜得出来,她所说的“最熟悉的陌生人”是什么。
早前,知乎上有个帖子,作者和3个30年未见的大学同学聚会——他们的身份分别是基层公务员、大学教授、房地产开发商和自由职业者。4个老同学,带着30年未见的好奇和30年相隔的期待,兴致勃勃地赶往聚会。
和所有的同学聚会一样,开始相见甚欢,热情拥抱,互道长短,唏嘘岁月,惊叹胖瘦。然后,喝酒,吃菜,闲扯,忆当年,评时事,谈工作,聊儿女……渐渐地,他们的话题变得狭窄,气氛变得寥落。
一小时后,他们基本已无话可交流。他们发现,除了那些寒暄和回忆之外,当下每个人的境遇不同,观点各异,甚至是价值对立,智力拔河。最后,同学聚会“找不到共同语言,没劲儿”。
也许你会问,都是在一起度过一段岁月的同学,价值观差异怎么会变得这么大?我专程与父亲做了交流。父亲的中学毕业四十多年了,还是有那么一批老同学每年都相约聚会,他们聚在一起看起来其乐融融。不解。
“我们那一代人,跟改革开放后的毕业生比,当然有很大不一样”,父亲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,“跟现在这些90后、00后就更不一样了。”
父亲50年代生人,他的初高中同学,读大学并不多,大部分是中专生,毕业后都分配到本地区工作,而工作岗位不外乎教师、工人、机关干部。这些同学共同的特点就是在一个地区工作,虽岗位有差异,但薪资待遇福利皆相差无几。他们之间,漫长的一辈子当中,珍惜同窗友谊,不少同学还会经常来往,交流各自的近况与见解。
当时的这群毕业生,那时应该没预料到现在的“日新月异”。
父亲平静地说:“我们都是新中国成立后长在红旗下的那一代,对国家、社会,对很多人和事的看法,比较一致。”
我似乎能够理解了,父亲那一代人,同学之间大致的政治观点、价值取向、思想境界基本类似,自然容易相互包容和理解。
反观今天,再也不是那个“变化不大”的年代——这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,各种矛盾冲突、社会多元化、贫富差距与阶层分化,已经悄然撕裂了人们的一致性,即便在同代人之中也出现了相当大的裂痕。
难道不是吗?那就来解剖一下你我的那些同学,分属于哪些不同阶层:首先,考上重点大学的,后来出国留学的,只考了普通大学或烂学校专科的,没考上大学,毕业后命运自然被分割成三六九等;其次,工作后拼爹的,富二代的,白手起家的,底层打工的,很快分出人生赢家与输家;再次,从政当官的,商界精英的,创业狗屡败屡创的,或者干脆成为五毛、美分、愤青或酱油党(怎么好像在说自己),这下子简直就像是21世纪的清明上河图。
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。那些拥有共同知识结构、共同思维方式的人,日益聚集在相同的圈子里,大多都完成了自我归类。人们已经远离那个拥有高度共识的时代,因各自的知识结构、思想认知、生活经历、阶层归属、生存状况而形成的不同利益诉求,让人们对历史、对现实的理解日益分化。就比如是兴趣相投的微信群,谁会喜欢被莫名其妙地拉入一些自己不感兴趣的主题群?
这样就很容易理解了,为何表姐的同学会变成“各自曲折,各自悲哀”了。这些过往多年同根同土的培育,此刻长成千姿百态、千奇百怪的人生,他们如何还能愉快地聊天?
谁说能,谁就是装的。
03
没混出来的,再不去同学会了
在离国庆节还有半个月的时候,我的男上司老C就接到高中同学聚会(怎么又是高中?每天都要跟父亲做!)的邀请。不过,他犹豫了。
2003年,老C高中毕业去了北京上大学。作为高中班长,老C在高中毕业后的头几年,每到春节都会张罗同学聚会。“那些年的聚会气氛特别好,大家各自说着自己的大学生活,说说闹闹,开开玩笑。”
但是,从2007年大学毕业开始,此后的春节高中同学聚会,组织者老C渐渐感觉到,“请人”越来越难,寥寥赴约而来的人也是“一些人热闹,一些人沉默,共同的话题越来越少,感觉越来越不自在”。
去年春节的同学聚会上,发生了一个细节,让老C的感受从“不自在”变得“厌烦”。那一次,还没结婚的老C第一次带着女朋友参加同学聚会。他作为班长,像往常一样说开场白时,一位“赚到钱”的土豪同学大声插话:“班长,以后咱同学聚会别每个人对份子了,挨个掏这点钱,太寒碜,太丢人了,这次聚会所有的我全部包了!”
《屌丝男士》剧照,同学会上,抢单似乎成为一种无意的炫耀。
那次聚会之后,有个跟老C一样的“工薪汪”很不爽地告诉他,“感觉被羞辱了,以后别再叫我!”
于是,今年春节,老C没再主动组织高中同学聚会。或许是为了补缺,这次国庆节,有几个“混得好”的同学,早早就在高中微信群里喊着要聚一聚,并承诺自己“包场”,升级上“度假村”。
“算了,我还是不去参加了”,老C最后告诉我。
老C从一名热衷于同学聚会的组织者,变成同学会的逃兵。他不能接受的,是那些“不差钱”的同学“炫耀的嘴脸”,这无疑给他带来难堪、压力。
04
一切都是时代的投射
老C的缺席,在一些人眼里,显得“很不成熟”。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,混得不好不应该逃避,而更应该向混得好的同学靠拢。
“成功的男人,在同学聚会时精神上压倒男同学,身体上压倒女同学”,这句有些粗俗的段子,但却道出了“致青春”聚会成了找资源、攀关系、嫌贫爱富的“名利场”的真实情况。
不久前,40岁的重庆男子陈志在参加战友聚会时,中途悄悄打车离开,自叹“混得不如人”,在高速路上弃车狂奔了3公里。此事经媒体报道后,引发了网友热议。陈志的所遇所感,成了当下一些“变了味”的同学聚会的一个缩影。
一项有超过3000名网友参加的名为《你还愿意参加同学、战友聚会吗?》的网络调查显示:其中2524人表示不愿参加,约占总人数的八成。对于不愿参加的理由,有1693名网友选择“自己混得不好,无脸前去”,超过了总人数的一半。
在理想的图景里,同学聚会是一个情感互动的平台;而在现实生活中,同学聚会却频频走调、变味。不论是吹牛、吃饭、唱歌的同学聚会“三部曲”,还是以官阶财富分高下、同学聚会成“展销会”,抑或拉关系、攀交情,同学聚会沦为社会表现和社会竞争的竞赛场,单纯的同学关系变得渐趋复杂,朴素的同学情谊被工具化、利益化,最终导致同学聚会圈子变小、话题变少,成为少数人的舞台。
著名作家方方谈及她的小说《涂自强的个人悲伤》时说,“这是一个充满混沌意味的世道”,她指出当下年轻人所处的“世道”是“一切成功以发财、当官、出名为标准。那些辛勤劳动而获得的平凡生活,却不被认为是成功的。”社会评价体系的单一化和成功标准的世俗化,不可避免会投射在同学聚会上。
中国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副所长陈光金表示,目前中国社会正处在一个过渡转型期,金钱、权力、物质往往被人们作为衡量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准,这致使现代人心态浮躁,攀比心理丛生。
时代决定心态,心态映照时代。同学会的“变形记”,我们看到了炫富与哭穷、浮躁与喧嚣的社会心态;众生相的背后,反映了社会阶级分化的确存在,阶层固化也越来越严重——不仅是在中国,全世界都如此。
大洋彼岸有一个众多平民只要奋斗就可以成功的美国梦,《阿甘正传》完美诠释了美国梦——只要不停向前奔跑,就会成功。可美国也有了一部几番被搬上银幕的著名小说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,描述了美国梦的幻灭:盖茨比纵然靠着灰色生意的逆袭完成了财富积累,也并不能进入他心仪女孩所在的上流社会。
《阿甘正传》剧照。阿甘不停向前奔跑,据说是在追寻美国梦。
人民日报发表的《一些贫穷者从你暂时的贫穷走向跨代贫穷》中指出:“过去10年的数据分析表明,中国的财产差距扩大速度远远要超过收入差距扩大的速度。
在过去大约10年的时间内,人均财富的年均增长率达到22%,特别是房产价值的年均增长率达到了25%。而农村的财富积累速度年均增长率只有11%,相当于全国水平的一半。”观点认为,贫富差距已具有一定的稳定性,并形成了阶层和代际转移,一些贫者正从暂时贫困走向长期贫困和跨代贫穷。
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,我国居民收入的基尼系数2003年为0.479,2008年达到最高点0.491,这之后逐年下降,2014年的基尼系数是0.469。而在20世纪80年代初,全国收入差距的基尼系数只有0.3左右。
这说明财产不平等程度呈现升高态势。从2006年开始,城镇内部的贫富差距拉大。资本赚钱越来越容易,劳动赚钱越来越困难,经济生活的变动往往给富者带来发财的机会,给贫者带来损失。
我国2003-2014的基尼系数演变。(数据来源:国家统计局)
下图描绘代际流动的坐标系被命名为“了不起的盖茨比曲线”,由加拿大经济学家迈尔斯·克拉克提出。在图中,坐标越靠右意味着社会收入分配更不平等,而越靠上意味着阶层更加固化。从这张图看来,中国民众比美国民众更难以跳脱出父辈的阶层。
了不起的盖茨比曲线,红箭头起点为中国。(数据截止至2012年)
尼玛,似乎扯得有点远了。我只是试图告诉大家,被各种吐槽乃至被批判为“新三俗”的同学会,是有深刻的社会根源的,除了拜金主义与攀比之风盛行之外,恰恰也反映了当前中国阶层分化与固化的不平等事实。
05
最后,有钱人和穷人都不参加了
其实我想说,小红帽编辑部前面列举的两个真实案例,真的还不是特别典型。因为表姐(28岁)和老C(32岁),他们都还年轻,他们的同学会还没有经受历史的考验,还没有经历大浪淘沙。
以下是一位参加过感觉极度糟糕的同学会的朋友,对当时情景的回忆——
“那是我们小学同学毕业二十年的重聚会,起因是小学时的班主任生了一场重病差点挺不过去,就想见见她退休前带的最后这班学生,所以我们能去的都去了。
坦白说,当时场面极尴尬,因为每个人都无法叫出每个人的名字!连一起发生过的、用于唤起共同记忆的事例亦想不出一个,每个人对每个人只好不停‘嘿嘿,你来了?我现在挺好的’。到了相互了解近况环节,对话也是让人完全接不下去——
‘我现在做编辑。’
‘哦,懂了!就是网上说的小编、狗仔,对吧?!’
‘我在北京。’
‘我08年去过一回,简直受不了,人多东西又难吃!哦,对了,你买房了吗?’
‘我在外面还可以。’
‘你还是个小孩心性,只顾自己,在老家陪着父母一家人在一起多好?我跟你说,某某某现在就在这边做房地产开发,都整了好几千万了,机会不比外面少!’”
……
尽管同学们言语之间未必是故意的刁难炫耀,只是对彼此真的不了解也不关心,所以张嘴就说不加思索。同学会进行到一半,公务员和公务员聊、当妈的和当妈的聊、一个地方的和同一个地方的聊,每个人抱着“来都来了”的想法尽力找些共性来撑满这二十年的空白。
但当晚还是发生了毁灭性的一幕:吃完饭结账时,一个颇有成就的同学硬要跳出来买单,嘴里嚷嚷“代表全班同学报答老师栽培之恩”。谁也拧不过他,连事先大家均摊好的饭钱都被他一一退还到手里。果不其然,饭后他组局继续唱歌,没有一个人去。他并不知道,在他抢着买单的刹那,已经有不少同学在私下抱怨了:凭什么他代表?即使过得没他好,但人均200的饭我们吃不起啊?
是的,同学会就是这么脆弱,即使所有人都心平气和不比不争,但哪怕只有一个人,心中憋着一口“总算出人头地”的气,或者藏着几分“倒要看看有什么人还能用得上”的心眼,就足以破坏表面的一团和气、引出每个人心里的恶,令同学会变成没有硝烟的战场,亦让本来可以记得很美好的昔日小伙伴更新成一副副傻逼的嘴脸。
所以你看,大浪淘沙,到了最后还能固定发起、参加同学会的都是相同的一群人。年复一年,同学会筛掉了飞得过于高的、走得过于远的、混得过于惨的、性格过于强的……剩下一伙彼此过得差不多、活在同一坐标系里的同学,每年固定约见相互确认“原来你过得还是这个样儿”,便可继续相亲相爱,同时安心地继续过自己或许是主流或许是随大流的人生。
后记:
我们不要成为故乡的闰土
不知道为什么,写下这篇文章时,我脑袋里一直浮现出一个人物形象——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。于是我重新查阅了这篇小学阶段读过的文章:
……
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,我吃过午饭,坐着喝茶,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,便回头去看。我看时,不由的非常出惊,慌忙站起身,迎着走去。
这来的便是闰土。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,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。
他身材增加了一倍;先前的紫色的圆脸,已经变作灰黄,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;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,周围都肿得通红,这我知道,在海边种地的人,终日吹着海风,大抵是这样的。
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,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,浑身瑟索着;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,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,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,像是松树皮了。
我这时很兴奋,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,只是说:
“阿!闰土哥,——你来了?……”
我接着便有许多话,想要连珠一般涌出:角鸡,跳鱼儿,贝壳,猹,……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,单在脑里面回旋,吐不出口外去。
他站住了,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;动着嘴唇,却没有作声。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,分明的叫道:
“老爷!……”
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;我就知道,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。我也说不出话。”
……
我知道,鲁迅《故乡》所刻画的历史时代与人物阶级观念,与今天社会主义中国环境下的同学关系,放在一起对比是相当错误的。但不知为何,我的内心还是不自觉地浮现出鲁迅在30年后再次见到闰土时的那种隔膜与悲凉。
是为后记。
参考资料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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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9]王欣. 土豪和穷人都不会去同学会. 大家. 微信公号. 2015.2.23
小红帽 出品
撰稿:刘小瘦
主编:卓一郎 马图斯
编辑:丽雅 邹娜娜
美编:潘安
来源:小红帽编辑部 ID: littleredCAP01
* 注:
① 封面图作者:意大利画家 Francesco Beda(1840-1900)
② 除非特别注明,图片来源均为网络